
上周末,上海的城里人纷纷去往郊区踏青,宝山的顾村公园、松江佘山等地公园的草坪湖边成为“顶流”。实际上,在上海的郊区,在离这些挤满游客的景点不远的角落,上百年历史的老街,却鲜有游客。其中很多是撤制镇,它们曾是商贸聚落,但于2000年左右被撤销镇制。
撤制镇已开始得到一定关注。在刚刚结束的上海两会上,市人大代表、民革上海市委副主委,金山区副区长蔡宁提出,建议引导农民集中居住点“向一些配套设施较为完善的撤制镇靠拢”。撤制镇的价值逐渐被重视,这是其自我改善、发展的契机。
撤并二十年后,撤制镇现状如何,有什么问题?背后是什么原因?在2025年1月调研青浦区商榻后,近期澎湃研究所研究员又走访了塘湾(闵行区吴泾镇)、张泽(松江区叶榭镇)、五厍(松江区泖港镇),兴塔(金山区枫泾镇)等撤制镇,结合文献梳理,尝试回答上述问题。
问题:生活不便、产业活力不足和风貌不佳
澎湃研究所研究员观察到,部分临近市区或当地城区中心的撤制镇,已完全城市化,成为上海城区的一部分,但大部分仍处于郊区,特别是远郊。相比城市和江浙市镇,上海郊区型撤制镇不同程度、不同侧重地存在生活不便、活力不足或经济滞后、风貌不佳等问题。
一是公共服务和设施等公共品虽有一定保留,但供给弱化,造成常住居民生活不便利。
在医疗设施供给上,大多数撤制镇仍保留公立二级甲等“社区卫生服务中心”,但服务能力、规模均低于撤制前的镇上医院,造成居民“看病远”“看病难” 。


2025年3月15日周六下午,塘湾镇区废弃的镇卫生服务中心(上),以及在其后侧、关着门的村社区卫生服务站(下)。本文图片若无说明,均为澎湃研究所研究员吕正音摄。
在教育设施供给上,大多数撤制镇仍保留小学和幼儿园,但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范围内的初中生源,却并入主镇的中学。例如,青浦金泽镇的金泽中学,接收撤制镇商榻、西岑和莲盛的三校并入。撤并学校导致的上下学通勤时间延长,以及郊区寄宿制初中数量大幅增长,易于引发青少年安全及心理问题,推高撤制镇家庭子女的受教育成本(如去主镇、新城买房等),增加家庭负担。城市倡导“就近入学”,而郊区撤制镇家庭子女却需要寄宿,城乡公共服务难以“均等化”。
此外,部分撤制镇至今缺少燃气、道路和路灯等基础设施。例如,在松江区的五厍、青浦区的商榻以及浦东区的瓦屑等地,研究员均观察到居民使用煤气罐甚至煤炭炉的状况,2023年一份金山区的人大会议中,有代表提到 ,尤其是兴塔、新农、钱圩、松隐等撤制镇社区居民,对天然气的入户期盼愿望强烈,可见其居民日常生活多有不便。
二是部分撤制镇发展动力衰减,产业流失。
撤制镇的发展动力在于周边产业就业。产业能吸纳外来打工者居住,会给撤制镇带来发展活力,反之,则会带来发展动力衰减,人口流失。
澎湃研究所研究员发现,部分撤制镇周边有较好的产业氛围,例如奉贤区的邵厂(临近特斯拉超级工厂,被称为“特斯拉小镇”)、金山区的兴塔等。但也有相当部分的撤制镇缺乏产业基础,或者曾经的产业已流失,新的发展路径还在探索。
例如浦东周浦镇的瓦屑,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曾坐拥几个外资工厂,养殖业也有一定规模。后因“三个集中”“环保风暴”等政策,上述产业都被取缔或搬迁,只得寄望于数公里外迪士尼乐园产生的旅游效应。西边青浦区的商榻也类似,原有制造业迁向中心镇,本地水产养殖业关停后,尝试发展“民宿”市场,但仍未成熟。
去工业化后的村镇如何发展,现今还是个难题。例如,松江区泖港镇的撤制镇五厍,撤制后人口逐渐流向松江新城、泖港镇级工业园,因而发展现代农业和康养产业,但其核心产业仍停留在农产品初加工环节,其养老产业也尚未形成品牌效应。

闵行区曹行沿街空置的工业厂房。
三是部分撤制镇房屋破旧,少有翻新,设施投入少,整体风貌欠佳。撤制镇区内房屋主要以居民自建房、供销社产权房、集资房、安置房为主 。部分自建房、集资房建设年代较早,人均居住面积在22-55平方米之间 ,房价不贵,但居住品质较差。撤制镇房屋中不乏土泥瓦堆砌结构,由于年久未修,存在房屋漏水、配套设施不完善等问题,断电、漏电现象颇多,保温性能不佳,整体房屋居住条件较差 。
房屋老旧、缺乏维护,加上前述的道路破损、路灯不足等基础设施投入问题,更不用说绿化、休闲娱乐设施缺位,总体上带给人相对城区而言风貌欠佳的印象。

金山区兴塔未翻新过的镇沿街房屋。

闵行区塘湾的未翻新房屋。
主要原因:土地“集约化”利用和镇权属问题
风貌不佳的原因之一是撤制镇交错、复杂的土地和房屋产权。撤制镇原是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社所在地,存在大量供销社遗留资产以及镇资产。年代跨度久、补偿利益分配不清等历史问题 ,导致此类土地、房屋“确权难”,造成撤制镇部分资产长期闲置。另外,由于规划战略留白、规划保留区等规划期通常持续5年至10年,部分撤制镇的房屋产权人即使有意愿更新,也很难获得许可,造成前述房屋风貌不佳的问题 。
产业活力不足,除了受自身区位限制以外,主要和上海“三个集中”政策、土地集约化利用的思路有关。在加入WTO引进外资,但土地资源紧缺的背景下,2004年,上海提出“三个集中” 政策,意图增加可用的城镇建设用地(国有土地),其中“工业向园区集中”即降低区级以下的乡镇零散工业用地,提升土地的集约化利用程度和企业环保等方面的监管力度。撤制镇周边零散工业也被“引导”向主镇区工业园区迁移。
据澎湃研究所研究员了解,虽然政府会在后期以降低电价、租金等方式弥补 ,乡镇企业迁入主镇园区的额外成本(环保成本、搬迁成本等)大部分由企业自行承担,而后期补偿金若迟迟不到位,更给企业发展带来更多不确定性。撤制镇原有企业流失,如果没有“被分配”到新项目,会造成前述原本支撑其商业、租房市场繁荣的产业活力缺失。
有学者指出 ,和全国撤制的逻辑不同,上海“三个集中”政策更多是源于“大开发”阶段下郊区潜在的高土地价值,其背后是土地财政逻辑。但如今,房地产市场降温、土地财政趋于尾声,这种从农村土地单向攫取价值的不平等城乡关系,或许需要改变。
深层原因:资源配置从均等转向最优
居民生活不便源于资源“最优配置”思路。全国、上海层面镇的撤制思路相同点在于“将资源优先配给基础好的镇” 。小镇的发展起源于二十世纪80年代全国推广的、由知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倡导的“小城镇、大战略” 模式 ,其背后是均衡配置的思路。而这一思路在2000年有所转换。2000年,中央提出对“现有基础较好的建制镇”重点发展,如“优先安排”建设用地指标,并在基础设施、城镇功能和集聚能力等方面“优先考虑 。其后5年内全国有864个镇陆续撤销、合并入主镇。
但并入建制镇后的“优先权”可能并未惠及降格为社区的撤制镇。撤制镇多数距离主镇仍有一段距离,且户籍人口数量不如主镇。按照资源分配的行政等级,撤制镇面对被“边缘化”的现实,按照我国长久以来按照户籍人口配给公共设施的政策执行思路,户籍人口逐渐减少的镇也在资源分配上被“边缘化”。很难享受主镇资源的“溢出”效应,是造成居民生活不便的主要原因。
有学者表示,从理论角度来看,最优配置思路长期来看是高效的,但这类配置思路在政策实践中需要较长的缓冲时间,以及配套缓冲机制 ,需要政府向服务型政府转变,加大民生支出。
民生支出的总体不足可能是“最优资源配置”思路产生的本质原因。根据IMF研究,和其他国家相比,中国对教育卫生等民生支出占GDP比重属于较低梯队,约为15%,而在经济建设支出上却超过其他国家 。若土地财政式微,承担了90%的民生支出的地方政府,可能需要新的税种来支持其发展民生,来逐步实现城乡资源的均等化。

来源:IMF,世界银行,中金公司研究部(注:各项数据为2018-2022年平均值,人均GDP以2015年美元计价。民生支出为IMF GFS数据库跨国可比口径,主要包括教育、医疗卫生、社会保障和福利等方面的财政支出)
撤制镇的种种问题和现象,表明其作为城乡融合“纽带”、消费活力承载地、和青年人口注入地的潜力尚未完全释放。在未来的城乡融合阶段,如何以服务型政府的方式来激活撤制镇的可持续发展,尚待进一步探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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