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姆·吉特勒(Haim Gitler)出生于1962年,1994年成为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馆钱币馆馆长,策划了众多钱币临时展览,与此同时,他也是该馆塔玛尔和泰迪·科勒克(Tamar and Teddy Kollek)考古学首席馆长,管理着馆内收藏死海古卷的圣书殿堂与考古馆。日前,海姆·吉特勒来到中国香港和上海参与活动。在他看来,硬币能让人认识不同时代和地域的文化,他期待未来在上海博物馆和以色列博物馆之间展开更多的合作。

海姆·吉特勒

澎湃新闻:你在考古和古币学领域都有广泛的背景,能否先介绍一下你是如何进入这一领域研究的?

海姆·吉特勒 :我出生在墨西哥,12岁时移民到了以色列,我们有一些家人在那里。在那之前,我在以色列的表亲们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古币,他们说,你在以色列的沙滩上漫步时,你会发现大量古币,我当时听了就很兴奋。来到以色列以后,我的父母带我去海滩附近野餐,那是一个带有野餐区的考古公园。我在草地上寻找古币,我找到了一枚圆形的金属物,上面还有一些锈绿,我以为那是硬币,但父亲告诉我,那是衬衫上的一粒纽扣。之后我们又去了海边的沙丘,在那里确实能找到硬币。

在学校,我有两位教我希伯来语的朋友,他们收集了很多硬币和古玩。之后我每周六都跟着他们去寻找古币。我找到了两枚,经过清洗以后发现,一枚是公元5世纪的拜占庭硬币,一枚是公元400年前后的古罗马晚期硬币。在沙丘和雨后的土地上最常能发现硬币:风会把沙丘从一边吹向另一边,将硬币所在的区域清理出来;雨也会洗刷地面,让硬币像蘑菇一样浮现出来。

我想要知道如何去分辨这些硬币。我们去找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馆的雅可夫·梅塞尔(Ya'akov Meshorer)教授,他是那儿的钱币馆馆长,他帮我们辨认我们找到的硬币。21岁时,我从军队退役,我告诉梅塞尔教授,我想进入大学学习,未来做古币方面的工作,他说当然没问题。几年后,我成为了他的助手,之后又代替他成为以色列博物馆钱币馆馆长。从那时起,我的爱好变成了工作。我将它称为“硬币事件”(coin incident),而不是巧合(coincidence),好像它必定会发生。

以色列博物馆

澎湃新闻:为什么会对古币产生兴趣?

海姆·吉特勒:硬币对我来说一直都很有趣。你看到的硬币都是古代的,当我们没有互联网和电视上的报纸时,这是传递任何信息的最好形式。比如说,你拿着一枚罗马硬币,看硬币的正面,你会看到罗马皇帝,你就知道是谁在统治罗马帝国。硬币的另一面可能是用来宣传,例如如果你的城市生产葡萄酒,你会通过硬币告诉每个人,或者如果你想告诉任何人你赢得了一场战争,也会把它放在你的硬币里,这是一种宣传的方式。考虑到两千年前人们的思考和现在的我们非常不同,即使小小的硬币仍然能够传递很多信息。

我总是通过行走和观察来找到古币,而不是使用金属探测器,我觉得那是作弊。在考古发掘中,硬币很重要,它们能提供某个具体的日期,例如在一栋建筑里,如果你在地板之下找到硬币,说明这座建筑建造于硬币上所显示的日期之后,这对于考古的年代学非常有用。有时候,你能在硬币上发现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信息:突然间,我们知道了一座城市的名字,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,所以硬币可以提供很多额外的信息。

澎湃新闻:你是以色列博物馆钱币馆馆长,钱币馆有怎样的展览和收藏?

海姆·吉特勒:以色列博物馆诞生于当时的耶路撒冷市长泰迪·科勒克(Teddy Kollek)和艺术家马可·夏加尔(Marc Chagall)共同的愿景。1961年,他们决定在耶路撒冷的一座山顶上建立博物馆——如果你去看古代希腊或罗马的神庙,它们总是建在山顶上,博物馆也像是建在山顶上的一座神庙。1965年,博物馆正式开放,包括现当代艺术展厅、保存《死海古卷》的展厅,以及我现在所负责的考古学展厅,后来,博物馆还为儿童设立了青年展厅(Youth Wing)。钱币馆是1970年设立的,一位以研究犹太古币为主的学者创建了这个部门。如今,我们有大约4.4万件藏品,来自不同的捐赠者,古罗马、古巴勒斯坦、古代波斯的硬币收藏是我们的特色。

在我们的展览中,展陈设计是最具挑战性的部分,因为你在谈论的是非常小的物体。对于雕塑那样的展品来说,每个人都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他们,这对于硬币来说很难做到,想象一下需要放多少硬币才能填满展厅。所以,比起成千上万的硬币,我们需要一些特别的想法。在一个展览中,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——只在展厅里展示一个硬币,那是来自公元前5世纪西西里城市艾特纳(Aitna)的一枚银币,位于艾特纳火山上,它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硬币,展现出丰富的古希腊艺术——当时的硬币是独一无二的,人们拿一块金属胚料,制作负形模具,通过锤打,阴模的凹陷部分会在硬币表面形成凸起的图案,这枚银币出自当时一位杰出的雕刻师之手,不仅在考古上很重要,在艺术上也很有价值。1885年,当地的一位农民发现了这枚银币,之后几经辗转,于1898年由比利时皇家图书馆收藏保存,此前从未对外展出过。我的朋友是那座图书馆的馆长,他告诉我,为什么不为这枚硬币做一个展览呢?于是,我们在以色列博物馆展出了这枚硬币,展览名为“硬币中的硬币”。

“硬币中的硬币”展出的艾特纳银币

硬币长24毫米,被陈列在24米乘12米的展厅中,为此,我必须要在硬币周围构建一些东西。在展览的入口,有两块屏幕,一块屏幕上是火山爆发,发出巨大的噪音,第二块屏幕上是逐渐浮现的硬币。接下来,为了把观众带向那枚硬币,我在博物馆里拍摄了一个行进的队伍,影片中的人们穿上公元前5世纪的衣服,经由一个又一个的屏幕,把观众带向那枚硬币。

澎湃新闻:你对于中国的古币有怎样的了解吗?

海姆·吉特勒:坦白来说,研究中国硬币不是我的专长。我们的博物馆中确实有一些中国硬币的收藏,其中包括一棵“摇钱树”,完全由中国的古硬币组成。中国的钱币制造和使用方式在考古学上很重要,它不同于前面说到的锤击打制,而是采用范铸法,用模具浇铸液态金属。另外,并不是所有的支付形式都是硬币,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物品。中国的古币让我们见到了不同的制造技术。

澎湃新闻:你这次参观上海博物馆,那里也有钱币馆,两个机构之间会有合作吗?

海姆·吉特勒:几年前,我们就在和上海博物馆联系了。在某种程度上,它和以色列博物馆很相似,它保存着国家的历史,有陶瓷、陶器、大型的钱币馆,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在以色列博物馆看到的东西。有意思的是,早在13世纪以前,在中国的唐朝,通过丝绸之路,生活在今天以色列地区的人已经和中国人有过很多接触。例如在唐代的肖像画中,能看到闪米特相貌的人,说明当时他们和中国人已经有了交流,对于两个国家来说,这种交流也是古代和当代的联系。

这次来到上海博物馆交流,我希望表达的是,未来不仅可以在上海博物馆做一个以色列文物展,也可以在以色列做一个上海博物馆的文物展。在我们的博物馆里,也有中国文物的部分,但是藏品体量很小,如果能在那里展出来自中国的文物,对于以色列的观众而言,将是令人惊奇的,这会让我们更加了解中国。文物不只是考古的物品,它让人接触到完全不同的文化,而文化把人们聚集在一起。我们想要做的是把古代文化介绍给公众,我们的博物馆有“邻近文化”的区域,包括埃及、希腊、罗马、波斯等,这些是我们所到的最远的地方,而去中国就像是一次全新的冒险,是完全不同的领域。

澎湃新闻:如今我们离使用硬币的时代越来越远,你觉得古币和硬币对今天有怎样的意义?

海姆·吉特勒:在1994年的展览中,我做了这样的陈列:我在一边摆放了硬币发明之前的支付方式——在那个情况下也就是贝壳,在另一边放了一张信用卡,它们意味着支付方式的两端。和当代不同的是,过去人们只在需要硬币时才铸造硬币,如果市场上有充足的硬币的话,可能很长时间也不会铸造。

硬币的价值不如纸币,如今又有了信用卡以及电子支付的方式,大多数人都不会携带硬币。但是我一直随身携带硬币,那好像是古币研究者们的一个习惯。比如我现在所带的这一枚,它是公元66年第一次犹太人反抗罗马的起义时铸造的硬币的1:1复制品。公元70年末,耶路撒冷圣殿被烧毁,所以这枚硬币是在犹太人起义的最初几年铸造的,上面写着年号,意思是起义的第一年,然后写了“谢克尔”,也就是当时以色列的货币单位。在硬币的另一面,你可以看到石榴树的树枝,上面的文字意思则是“神圣耶路撒冷”,所以这也是一枚传播信息的硬币,它意味着虽然罗马人统治着这个区域,但是我们正在耶路撒冷铸造我们的硬币。

有趣的是,前两天我在香港见到一位著名的犹太古币研究专家,他拿出了一枚犹太起义第5年的硬币,两枚硬币看上去是一样的,只有表示年份的数字不同。我身上还带了现在以色列的10阿格洛硬币,它在复刻公元前40-前37年安提柯二世(Mattathias Antigonus)发行的硬币的基础上,加上了如今以色列的国徽。所以硬币也承载了历史,携带一枚硬币,有时候就像携带着2000多年的历史。